前言

2008年9月26日，迟浩田抵达滨州，提出要寻访1947年夏天养伤的鸿济医院。

27日下午，在中海大酒楼一号楼，年近8旬的迟浩田与陪同视察人员青岛警备区原政委李治亭等人亲切交谈。期间，迟浩田讲述了很多过往的事迹，当提到流坡坞时，他一度哽咽地说不出话来……

图 | 迟浩田上将

火线上捡了一条命，手术台上抢下一条腿

1947年7月，迟浩田参加了南麻临朐战役。当他端着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卡宾枪，腰上系着六颗手榴弹，率领一个排的战士乘胜追击逃敌，刚刚冲上一个山坡时，突然，敌人的一颗子弹击穿了他的左腿，鲜血瞬间喷涌而出。

迟浩田的身体猛地趔趄两下，坚持着向前奔跑了几步，一头栽到在地。这时，通信员要背他下山，他坚决不肯：“这时候我哪能撤啊，不用管我，追击敌人要紧！”说罢，他挣扎着向前爬，一路血迹斑斑。闻讯赶来的卫生员，赶忙用纱布扎紧他的左腿上部，这才把血止住。

即使受伤严重，但他还是执意不下火线，咬紧牙一边鼓动部队，一边向前爬，爬着爬着他昏迷了过去……

图 | 迟浩田（左）和战士们

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，迟浩田躺在博兴县支前民工的担架上。由于失血过多，他的左腿如刀割般疼痛，但他把舌头咬出血来，硬是坚持一声不吭。在博兴县，正赶上了陈毅站在八仙桌上做军情报告会，气血不足的迟浩田，只模糊地听到了陈毅多次在表扬渤海区是华东的‘小延安’。尔后，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，迟浩田被转移到了博山县一个叫天津湾的小村子里。

由于缺医少药，加上天气炎热，一路颠簸，他的伤口感染化脓，人也高烧不退。为了保住性命，医生决定给他截肢。迟浩田知晓情况后，立即大声对着医生说：“我不要截肢！我坚决不同意！我还要上战场杀敌啊，求求你们，说什么也不能把我的腿锯掉啊！”

一位首长打心眼里理解年纪尚轻的迟浩田的请求，同时也被迟浩田的精神所打动。之后，经他出面做工作，医生这才答应采取保守治疗的方案……

那个时候，正是国民党重点进攻山东地区的危急阶段，白天黑夜不时有飞机轰炸。为了保障迟浩田的生命安全，他由担架队抬着经过几夜急行军，来到黄河南岸的一个渡口，然后坐上牛皮筏子，转运到黄河以北的北镇鸿济医院。

这家医院是我军专为前线伤员开设的。医生不但对迟浩田的伤口做了细致的清洗，还给他换了夹板。后来，因重伤员陆续进来，迟浩田便随着部分伤员转移到了阳信县西部的流坡坞村。

流坡坞村是老解放区，群众基础好。迟浩田被组织安排在王大娘的家里住，一见到王大娘，迟浩田就像见到自己的母亲。年轻的迟浩田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：“娘，我在火线上捡了一条命，手术台上抢下一条腿啊！”

娘的恩情这辈子还不清了，只好等到下辈子

王大娘的家中有3间正房和2间东屋。丈夫老实憨厚，在庆云县当厨师，平时很少回家。王大娘56岁了，只有一个儿子，1943年春参加了八路军，后在第四野战军当团长，一直也没回过家。王大娘一人里外操持着穷苦的日子，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。

迟浩田被安置在王大娘的东屋里。第一天见面，王大娘抚摸着他的伤口直掉泪：“孩子啊，既然来到大娘家里，就实实在在地住下。人好好的，腿保住了，咱啥也不用怕了。”

迟浩田说：“一准少不了麻烦您啊！”

王大娘说：“啥麻烦不麻烦的，不许这么说话。”

图 | 迟浩田曾在此养伤

从此，每天早晚，王大娘都要汗淋淋地搀扶着迟浩田，到院子里练习走路。一边练，一边把那些想对自己儿子说的话，翻出来跟迟浩田唠。吃饭的时候，王大娘把变着法子做出来的粗茶淡饭端到迟浩田的面前，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，亲眼瞅着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，这才放心离开。

迟浩田感动地说：“娘，您待俺这样好，叫俺怎么感谢您啊？”

王大娘生气了：“孩子啊，你这是咋说哩，咱一家人还说两样话，要不是你为俺百姓过上好日子，打仗负了这么重的伤，咱娘俩还照不到面呢！可不兴客气了，惹娘生气！”

王大娘养了三只母鸡，一般每只每天产一个蛋。这可是王大娘的“小银行”，家里的花销全仗着它。迟浩田住下来后，王大娘就舍不得卖鸡蛋了，每顿饭都给他煮一个。

由于负伤失血太多，迟浩田的脸色苍白，好久了身子还很虚弱。而王大娘家的生活条件非常艰苦，每顿饭不是煮地瓜干，就是吃野菜团子，不见一滴油，迟浩田说啥也不吃王大娘煮的鸡蛋。

王大娘急了，拿着剥了壳的鸡蛋硬往他嘴里填：“这鸡蛋你要是不吃，娘可伤心了！”无奈之下，迟浩田只得含着泪把鸡蛋吃下去。后来，为使他身体早日复原，王大娘竟把一只心爱的母鸡宰了，将浓浓的鸡汤端到迟浩田的面前。迟浩田双手捧着鸡汤，泪水禁不住簌簌地落下来。

在王大娘的精心照顾下，迟浩田的伤一天天好起来，身体逐渐变得强壮，竟能扔掉拐杖走路了。望着他稳健的步伐，王大娘高兴地合不拢嘴，说：“咱总算没白白辛苦，队伍上又多了个好样的！”迟浩田也露出了欢喜的笑容。

这时，王大娘忽然注意到迟浩田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衫又破又旧，补了好多补丁。王大娘就悄悄一针一线为迟浩田缝了件新的。迟浩田非常认真地说：“部队有纪律规定，不拿群众一针一线。”王大娘嗔怪道：“纪律是纪律，规定是规定，衣服破了就得换新的，娘给你做件衣裳，你就不能穿啦？”迟浩田拗不过大娘，只好穿上了这件新衣服。

随后，他边穿边恳求：“娘，穿是穿，您得答应俺一个要求。”王大娘不解：“穿件衣裳还有啥要求？”迟浩田从挎包里摸出两块钱放在王大娘的手上：“您得收下这！”王大娘说什么也不要：“这孩子，说哪里话。”迟浩田依旧固执地坚持：“您不收钱俺就不穿。”王大娘见状，眼泪巴巴地捏着那两块钱：“孩子啊，你太犟了……”

随着迟浩田的伤势基本恢复，归队的日子也在这几日了。这天，华东野战军副司令员张云逸，渤海区委李人凤、景晓村等领导同志，专程到阳信县看望迟浩田等一批留在老区养伤的同志。

当张云逸得知王大娘对迟浩田关怀备至时，感慨地说：“人民群众是多么伟大和可爱，他们是水，而我们就是水中的鱼啊！”张云逸特意找到流坡坞村的王大娘家，紧紧地握着王大娘的手，说：“您对我们的同志这样好，我代表部队真诚地谢谢您！”

图 | 张云逸

王大娘笑着说：“首长，你们为乡亲们打天下，流血牺牲啥都不怕，俺庄户人，也没啥支援部队的，都是自己孩子，来家住几天，说啥谢啊。”迟浩田接过话来，当着乡亲们的面说：“首长都表扬俺娘哩！俺娘跟首长说话，挺会谦虚的。”这样一来，王大娘很快在乡亲们中远近闻名。

趁着离别前的日子，迟浩田帮着王大娘打扫院子，推磨磨面，田边地头有啥农活摸到就干。王大娘追在后面批评他：“快歇着，伤筋动骨一百天，听话，快给我歇着！”

迟浩田笑着说：“我身子好利落了，不能老歇着，帮您干点活，心里痛快。”王大娘看着迟浩田，似乎想起了自己当兵的儿子。她估摸着迟浩田要回部队了，心情变得复杂起来了。好不容易有个儿子陪伴自己，现在又要离去了。不过，她也知道，迟浩田是要去为百姓打天下的。于是，她纠结的心，又舒展开来了。

这天，刚吃过早饭，迟浩田突然双腿跪在王大娘的面前，亲亲热热叫了声：“娘！”他将心底积攒的话一口气说出来：“从今往后，您就是俺的‘亲娘’！俺就是您的亲儿子！”说罢，一连磕了三个响头。王大娘忙把他扶起来，说：“傻孩子啊，你这个‘儿子’俺早就认定了！”

图 | 迟浩田

黄昏时分，王大娘的左邻右舍涌上门来，有的携着篮子，篮子里放着脆瓜；有的提着兜子，兜子里放着煮熟的咸鸭蛋；还有的提着小米窝头……他们专门过来看望即将离开的迟浩田。有的乡亲竖起大拇指，说：“小伙子，你有种，为咱百姓打天下负的伤，俺们流坡坞村不会忘记你。”还有的乡亲说：“田啊，回到部队上还得悠着点，该吃吃，该喝喝，把身体养得棒棒的，才能杀敌立功。”此时此刻，迟浩田抓着乡亲们的手，激动得眼里止不住地流泪，嘴唇哆嗦着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晚上，迟浩田对王大娘说：“娘，儿子明天就要走了，您好生保重啊……”随即从衣兜里掏出30元钱，塞到王大娘的手里：“这是儿子向您表示的一点心意。”娘俩拉来拉去好半天，王大娘才把钱装了起来。可让迟浩田没有想到的是，在他回到部队时，才发现王大娘不知什么时候，又连同早先做衣服的两块钱，全部偷偷地塞进了他的挎包。

第二天，天刚放亮，迟浩田便随着战友们一同踏上归队的征程。王大娘一直把他送出去好远，并一个劲儿地叮嘱说：“全国解放了，记得回来看看娘啊！”迟浩田一步一回头，两步一转身，直到望不到王大娘孤零零站在村口的身影。

回归部队的日子，迟浩田从流坡坞村到惠民县清河镇渡过黄河，在青州与大部队集结，开赴前线。他先后参加了著名的济南战役、淮海战役和解放南京、攻克上海等大型战役，最后迎来新中国的诞生……

离村的好几年，迟浩田与王大娘还一直保持联系。后来，他赴朝鲜作战，便断了联系。

从朝鲜回国后，由于流坡坞村位于山东与河北三县（阳信、庆云、沧县）交界处，几次区域划分隶属不清，迟浩田误认为流坡坞村属于河北沧县管辖，曾多次派人寻找王大娘，但都没有结果。

后来，经组织调查，实际情况是，王大娘于1952年春天就因心梗去世了，三年后，她的丈夫也因病离开了人间。那位参了军的儿子牺牲在了平津战役中……

听到这个消息，迟浩田将军好长时间吃不下饭，睡不着觉。他一遍遍地想象着王大娘临终前对自己的念叨，后悔身为‘儿子’没有在老人生命垂危时赶过去尽孝。这些遗憾成了迟浩田终身的心病。他多次红着眼圈愧疚地对人说：“娘的恩情我做儿子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了，只好等到下辈子……”

我回来了，我回忆起来了，感觉找到了

2008年的这次滨州视察，迟浩田是带着很深厚的感情来的。他对随行的人员说：“近几年，我经常像过电影一样回忆这一段难忘的时光。这一次来了，见到滨州建设得这么好。我非常高兴！”

9月27日上午，迟浩田视察孙子兵法城时指出：

“滨州作为孙子故里，出了这样一个伟大的军事家。《孙子兵法》博大精深，无论对现代战争还是今后发展，都很有借鉴意义。战争是为了和平，孙子兵法城摆在石头棋盘上的棋局，就是一盘‘和棋’，寓意深刻！”

随后，迟浩田来到了大觉寺，他说：

“佛学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，与儒学、和谐文化都有相通之处，都教人为善。湖北省现在大力弘扬孝文化，已经把孝列入干部考核的一项内容。我们应该提倡和做到对国家尽忠义，对老人尽孝道。”

28日下午，迟浩田来到位于黄河大堤附近的市林业局实验苗圃附近，也就是他带伤休养的鸿济医院原址。在这里，迟浩田感慨万千，他饱含深情地对身边人讲：“我回来了，我回忆起来了，感觉找到了。原来大堤没有这么高，也没有这么多树，也曾有一片林场，晚上青蛙呱呱叫。”

图 | 2008年，迟浩田寻访1947年养伤地

迟浩田记得，从鸿济医院出来后，他就被送到了流坡坞养伤。相比之下，在王大娘家的日子更让他感到刻骨铭心。他曾经不止一次地说：“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温暖的农家小院，忘不了王大娘的纯朴善良，忘不了流坡坞村的乡亲们……他们永远都是我的亲人。”

29日上午，迟浩田在当地政府人员的陪同下，视察了滨州军分区新办公指挥楼、渤海革命老区纪念园、城市规划展厅等地。在城市规划展厅历史展板前，迟浩田看到了陈毅在渤海区的一张照片。这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了1947年受伤时，在博兴县听陈毅讲话的情景了。

在这次视察的结尾，迟浩田兴致颇高地说：“你们的城市建设规划，高起点，大手笔，有特色，有气魄，四环五海，北国江南，三十六桥，七十二湖，了不起嘛！”

这次滨州之行，迟浩田收获颇丰。让他回忆起很多战斗年代的事情，让他回想起那个年代像王大娘那样纯朴的村民们……假如王大娘能看到今日的繁盛之景，一定会为迟浩田这个‘儿子’感到骄傲的。